在中国古典园林中,常以零散的叠石点缀于窄而浅的水面上,使人易于蹑步而行,其名称叫“汀步”,或叫“掇步”、“踏步”,《扬州画舫录》亦有“约略”一说,日本又称为“泽飞”。这种形式来自南方民间,后被引进园林,并在园林中大量运用,北京中南海静谷、苏州环秀山庄、南京瞻园等俱有。汀步在园林中虽属小景,但并不是指可有可无,恰恰相反,却是更见“匠心”。陈从周先生曾说:“(常熟燕园)洞内有水流入,上点‘步石’,巧思独运”。又说过:“石矶……石步,正如云林小品,其不经意处,亦即全神最贯注处,非用极大心思,反复推敲……不经意之处,要格外注意。”可见,水点步石既是附景之物,依山,依水而造境;其本身又是很好的被看的景观。"
1自然之美
中国园林强调“虽由人作,宛自天开”,崇尚自然是中国传统的最高审美理想。“画品全法气韵生动,不求物趣,以得天趣为高。”(屠隆《画笺》)“自然妙者为上,精工者次之。”(谢榛《四溟诗话》)画境如园境,专家学者已共识,而汀步在园林中则更是以显自然天趣为首要。“(汀步)尤能与自然相契合,实远胜架桥其上。”“(汀步)可使水景更形自然之趣,增添水面变化和方便水上游览观景。”汀步多选石块较大,外形不整而上比较平的山石,散置于水浅处,石与石之间高低参差,疏密相间,取自然之态,即便于临水,又能使池岸形象富于变化,长度以短曲为美,此为形。石体大部分浸于水中,而露水面稍许部分,又因水故,苔痕点点,自然本色尽显,此为色。其形其色,如童寯先生言:“藓苔蔽路,而山池天然,丹青淡剥,反觉逸趣横生”。拙政园小沧浪水院,静水中略点的几块步石,与岸边葱笼的灌木,构成了一幅仿佛江南水乡般恬静清新的画面,游人至此,自然气息扑面而来,极富感染力。步石重自然的风格又最易和禅境相通,因为在禅宗看来,禅境与自然之境并无分别,所谓:“白云山头月,太平松下影。良夜无狂风,都成一片境。”“青青翠竹,总是法身;郁郁黄花,无非般若”。以佛理禅趣入诗,自己有“辋川别业”园的王维更在他的诗中写到: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”(《山居秋瞑》)“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”(《鸟鸣涧》)“缘溪路转深,幽兴何时已”。(《木兰柴》)泉石、清溪、深涧,诗里的自然意象无不披上了一层不加雕饰、静谧澹泊、清净无为的禅境美。周维权在《中国古典园林史》中亦有中国园林无论是郊野别墅园,还是文人写意园,即使是皇家园林都曾潜移默化的受到禅宗影响的论述。而点其步石因其表现出的清寂自然的特点,又使它成了表现禅境很恰当的载体。最明显的例子是日本的禅宗园林,天龙寺、常荣寺、桂离宫、无邻庵,均是以简单纯粹的步石布置庭园,以此来阐述玄妙高深的禅理和表现“有意无意,若淡若疏”的禅境。
2简约之美
汀步介于似桥非桥,似石非石之间,无架桥之形,却有渡桥之意。它是对桥的弱化,这种弱化不是简单化,草率化,而是对桥形的扬弃,是“以形写神”变为“离形得似”。看似几块简单的石面立于曲溪、洞壑、幽涧处,表现的却是“咫尺内山水寥廓”的效果。简于此时如宗白华先生论倪云林山水所言,山水丘壑,简之又简,损之又损,体现的却是旷邈幽深,无限的自然气象。这种园林美学的尚简思想,究其源头,可追溯到唐·文人写意园的兴起,白居易的《庐山草堂记》云:“木,斫而已,不加丹。墙,污而已,不加白。砌阶用石,幂窗用纸,竹帘纻纬,率称是焉”。唐以后,其尚简之风几乎就成了中国园林的重要美学标志。“亦如画法,不余其旷则不幽,不行其疏则不密,不见其朴则不文。”(宋介之《休园记》)“精而造疏,简而意足。”(《宣和画谱》)“宋人写树,千曲百折……至元时大痴、仲奎一变为简率,愈简愈佳。”(钱杜《松壶画忆》)“层峦迭翠如歌行长篇,远山疏麓如五七言绝,愈简愈入深永。”(沈颜《画》)而汀步的形、神无疑是与此美学精神相一致,体现出的是“一勺水,亦有曲处;一片石,亦有深处”。(恽格《瓯相馆画跋》)如上海豫园“浣云”山处的汀步、苏州惠荫园水假山处的汀步,皆寥寥数块,错落参差,游者身历其境,踏步四望,低水、高山、曲涧,不期然之间便会产生恍在深山溪谷的感觉。
3虚空之美
冯钟平在《中国园林建筑》一书中指出:中国园林命意在空不在实。又说只有虚实结合才可在咫尺山林中创作出深邃的意境,形成空灵、流动的空间气氛。简到了极处,就是虚,就是空。汀步相邻见水不见石处与点点石块比是虚,汀步断断续续的身形与浑然如镜的水面比又是虚,再有水体和汀步所形成的层面与四周的假山草木比,则又更是虚。此外,汀步比桥更近水面,也更有凌波之意。游人从散置的步石平水而过,观赏视角会异于平常。因低平近水,看山须仰视,山愈显其高,可谓得高远之境;看水似汪洋,水愈显其不可穷尽,可谓得平远之境;汀步又多伸入山体深处,游人立此,会觉山石重叠,洞壑幽邃不可测,此时方又可得深远之境,古人所论“三远”可谓俱有。这种视觉变化产生的效果,徐复观先生认为,“远是山水形质的延伸,此一延伸,是顺着一个人的视觉,不期然而然地转移到想象上面。由这一转移,而使山水的形质,直接通向虚无,由有限直接通向无限;人在视觉与想象的统一中,可以明确把握到从现实中超越上去的意境”。可以说,这种以虚间实的变化,极大的拓宽了景观的层次,使视觉空间变得丰富而有张力。这种虚空之境,既可衬托山水草木的“有”,反过来,又可使有形质的山水草木向无形质的虚空展开与延伸,形成一个虚实互补的空间氛围。此种美学观照,是与中国古典艺术创造中主张不拘滞于言、象,而追求希声之音和无形之象的审美取向相一致。“画形于无象,造响于无声。”(曹植《七启》)“课虚无以责有,叩寂寞而求音。”(陆机《文赋》)“情凭虚而测有,思沿想而图空。心经于则,目像其容,手以心挥,毫以手从,风摇挺气,妍孊深功。”(王僧虔《书赋》)清初画家笪重光在他的《画荃》中更说过:“虚实相生,无画处皆成妙境”。这些凭虚测有的言论,可以说,在园林汀步所造之景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。如苏州退思园中心水池东部,此处景观与水池的南、西、北三边不同,少曲廊回抱,少建筑相环,多以太湖石峰立水池边,其峰脚有散点步石延于水中,伸展开去。这一虚,顿时使山意有了延伸,山与水得以了交融,对整个景区而言,更产生了化虚为实,虚实相间的无穷意境。
4韵律之美
宗白华先生在《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》一文中曾引派脱(W.pater)的名言:一切的艺术都是趋向音乐的状态。此话用于水点其步石,亦契合非常。步石点其水面,石与石之间,或大或小,或高或低,或紧或疏,或断或续,宛如乐曲,舒缓急骤,很值把玩。明·邹迪光在《愚公谷乘》中描述“醉石滩”一景时谓:“有滩长七丈许,衡半之,砌以石,石大小错置,似离披醉倒将赴河状,曰‘醉石滩’。”一个“醉”字,一个“赴”字,尽写步石的态势与动感,节奏与方向。可以看出,点其步石的美,除了取决于石头的大小,石间的跨距,石组的曲度,更为重要的则是表现出韵律美。日本对踏步石的研究,亦有追石、逃石的分析,其目的也是为了阐述石组的运动、走势。富有韵律,可以说是点其步石的灵魂。有了韵律,静的步石之形才会产生动的美感,才会使空间充满生气和活力,如扬州小盘谷西园曲池的步石,或紧贴,或斜出,有动感,有节奏,悬崖滨水,直入洞壑,洞口嵌“水云深处”额,“水云深处”四字其实就是对步石、池水、假山所共同营造自然之境的传神写照。因为有了韵律,才使步石之间的空隙,仿佛是草书的飞白,有墨不到而意到的艺术趣味,呈现出中国书法中笔带意连的运动美,“即其笔墨所未到,亦有灵气空中行”。(高日甫《论画歌》)此时点点的步石一下子把景拓深了,把境扩远了。苏州网师园的步石就被陈从周先生誉为:“其命意在不分割水面,增支流之深远。”当然,汀步排列所形成的韵律感,依然应是统一在宛若自然的法则之下,要如唐·皎然在《诗式·诗有六圣》中所言:至苦而无迹。也就是要做到既精心安排又不露人工造作,既苦心经营却又貌似轻闲,其妙处当在有意无意间。这也是陈从周先生所说的“不经意之处,要格外注意”的深层含义。
5移情之美
浅溪曲涧,步石几点,完全是山林溪边最常见的景色。汀步之设所以被引进园林,正因为它所表现出的山野天然趣味。明·文震亨《长物志》云:“小溪曲涧,用石子砌者佳”。对它的缩移和摹拟,实是中国传统审美文化在园林中的投射。作为单独的景观而言,它似乎称不上精彩,但如果把它放于整个景观的组合空间里,其感染力就很值回味了。它所表现出的萧野、淡泊之意,完全与士人心底的寒寂融为一体。特别是唐宋以来,文人参与造园,这种唯自然的景象便带有了明显的对人精神世界的补偿功能,仕途的失意,官场的告退,境遇的不畅,中隐园林便成了官宦文人的最佳选择。这种退守、隔离,不是心如死水,而是安顿、栖息,是用一种更本真、更超然的心灵去感悟生命、感悟自然。学禅、悟道、叠石理水,这人为创设的“第二自然”,便打上了强烈的“我”的烙印。“即使是盆水片石、寸草株花,造园家通过它们所要表现的也绝不仅是景物与观赏者之间的关系,而是人通过景物而与宇宙的组合关系。”景物于此时,更多是成了一个可供抒情的客体。“中国艺术家乐于山水,并不是关注其几何比例、色彩光线、或物理空间。而是着重于心对物的感悟。”“将客观之物,内化于虚静之心以内,将物质性的事物,与不知不觉之中,加以精神化,同时也将自己的精神加以对象化”。